颜回的生命境界（上）

永古

主讲人：王财贵
时 间： 2012 年11 月1 日
地 点：北京上第MOMA 社区先生会客厅






陈梦鸽：请老师给我们讲一讲颜渊是个什么样
的人。为什么他可以有那么清明的生命？
这个题目不太好讲，哈哈，有清明的生命很难
讲为什么。

永古

陈梦鸽：他是天赋比较清明吗？
也可以这样讲。颜渊的生命特质是很有代表性
的。特质就是特殊的品质，即是说，颜渊的生命是
特殊的，那么，我们就可以讲他的生命特殊在哪些
地方。所以，这个题目不是问颜渊的生命为什么那
么清明，而是问颜渊的生命有什么特质。你问我他
为什么清明？谁知道呢。
颜渊的生命可以说是很特别的。说他很特别
呢，其实也不对，因为他如果特别的话，就不合孔
子之道，不合儒家之道。那么说颜渊的生命是很平
常的，但是这样说一般人也不容易把握，因为“平
常”这个词实在太平常了。古人曾经说：做事呀，
没什么巧妙，做事的巧妙只是恰好；做人哪，也没
什么巧妙，做人的巧妙就是平常。所以，颜渊的生
命为什么很特别呢？正是因为他平常。从特别显特
别，这不是孔子的标准，也不是人生的标准。那
么，我们从另外一个方面说：颜渊的生命是很正常
的。正常是，本来就应该这样，所以才这样。这也
就是刚刚说的，做人的巧妙就是平常，就是本该如
此。本该如此不也是恰好么？总之，颜渊的生命特
别，是因为平常，因为正常。可见一般人的生命都
是不正常的，因此不要以我们一般人的生命来看颜
渊的生命，而说颜渊的生命是很特别的。

永古

为什么说颜渊是正常的呢？我们可以从孔子
的性格看出来。孔子是一个正常的人、一个平常的
人。天地之间的学者、英雄、豪杰，都不平常，乃
至于大部分的圣人也不平常。只有孔子这一种圣人
是很平常的、很正常的，他没有戏剧性，就是家常
便饭。颜渊是孔子最赞赏的学生，从孔子的性格来
看，他赞赏的人一定也是平常的。
有些人是很奇特的，孔门里就有些奇特的人
物，像子贡。但是，显然孔子认为颜渊才是最得意
的门生。为什么颜渊会得孔子的意呢？我们可以想
一想。刚才梦鸽说是不是他的天赋比较清明，确实
有人这样看，而且大部分人都这样看，这样看并没
有错。不过，只有一个人不这样看——孔子不这样
看。翻开《论语》，孔子讲那么多弟子，讲那么多
古人，从来没有说过一个人聪明，更没有说过一个
人天赋高。既然连聪明都不说，何况说哪一个人天
赋比较高比较清明呢？孔子称赞人也都有保留，假
如有人问某一个人是不是仁者，他就说“未知焉得
仁”。而且，整部《论语》里面，孔子对人最高级
的称赞，就是“好学”。他称赞过谁好学呢？三千
弟子里面只有一个人好学——颜回。所以我们常说
孔子是模范老师，颜渊是模范学生。假如你是学
生，以颜渊来做你的榜样，没错的；如果你要当老
师，就要以孔子为榜样：要时时刻刻这样想。

永古

以颜渊做榜样呢，你就要知道颜渊的生命特
质。怎么知道呢？从他的一些表现。但他只活了
32 岁，只有很少量的记载，似乎没有什么表现。
不过，这些少量的记载，也可以塑造出这个特殊人
物的形象来。《论语》当中说颜渊好学，如果知道
孔子所说的“好学”是什么意思，光这两个字，你
就要好好琢磨琢磨。当然，从别的方面，也可以
来解释“好学”。因此，我们把颜渊的生命集中到
“好学”这个词语上。

永古

好学是不容易的。孔子说自己“学而不厌，
诲人不倦，不知老之将至”、“发愤忘食，乐以忘
忧”，这些都是好学的表现。孔子认为自己是好学
的，而天下第二个好学的人就是颜渊。孔子看当
时天下人，能跟他境界相当的就只有颜回一个人。
“子谓颜渊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惟我与尔有
是夫！”一个人的心性能够达到用之则行，舍之
则藏，无可无不可，这是不容易的，而天下只有
两个人能做到。要在普天之下突出这两个人，一
个第一名一个第二名，也是不容易的。《三国演
义》里也有类似的故事，曹操煮酒论英雄。曹操
说：“当今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耳!”可见罗贯中
是读过《论语》的。《论语》里，鲁哀公问：“弟子
孰为好学？”就是问：孔子您自己好学，您的弟子
这么多，里面哪一个人好学呢？孔子连续讲了两
次：“有颜回者好学，不幸短命死矣。”有一个好学
的人，但是现在已经死了，所以“未闻好学者也”，
没有一个好学的了。这个标准不是很高吗？孔门
哪一个不好学，但是孔子所推许的只有一个，这
就很不容易了。因此，我们就要看何谓好学，所
好何学。

永古

所以孔子所说的好学，是有一定意义的，不然
不可能只有一个人好学。宋儒周濂溪（周敦颐，号
濂溪）就曾经用这个题目来考试，题目是：“孔颜
所好何学？”程伊川在这个地方有特别的见解，被
周濂溪所赏识，后人称为“寻孔颜乐处”。一般人
说孔颜乐什么呢，乐道。但程伊川更进一步，说孔
颜是乐道，也不是。因为乐道是道在那里，我去向
往它。其实，当下即是道，孔颜的“乐道”不是一
般人所说的“去”乐道，而是“在”道中。好学要
好到这个地步啊！

永古

那什么叫在道中呢？孔子的道是什么道呢？我
们或许可以说是“仁”。孔子说：“回也，其心三月
不违仁。”《论语》当中有两个“三月”，一个是孔
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一个就是“回
也，其心三月不违仁”。这两个“三月”是可以联
想在一起的。“三月”或者是90 天，或者“三”作
为虚数，是好几个月，也就是很久的意思。所以孔
子“在齐闻《韶》”，余音绕梁，很久都不知肉味，
感动不能忘；而颜渊“三月不违仁”，他也是整个
生命沉浸在仁德之中，或者说整个生命就是仁德的
幻化，很久都没有丧失。颜渊的生命，就像这样
子，时刻都在向往道，不只向往道，而且在道中。
这是什么样的境界呢？我们可以用下文来比较，
“其余则日月至焉而已”。我的一个朋友读到这里
说：“那我们呢，我们是分秒至焉而已了。”我说：
“你不要臭美了，你连分秒都没有。什么是仁你还
不知道呢，你哪有什么仁呢？”
古人说颜渊是“具体而微”（昔者窃闻之：“子
夏、子游、子张，皆有圣人之一体；冉牛、闵子、
颜渊，则具体而微。”《孟子·公孙丑上》）。“具
体”，就是已经类似圣人，具圣人之体；“而微”，
他只是比较小一点。照古人的说法，如果颜渊的年
岁再多一点，他不在孔子之下。当然，不能说他一
定在孔子之上，因为没有人可以在孔子之上，但是
可以有人不在孔子之下。这是什么意思？就是说，
虽然不是只准一个人成为圣人，但是圣人的境界只
有一个，所以颜渊可以不在孔子之下，但是不可以
在孔子之上，这样我们才是真的把孔子当圣人看。
如果还有在孔子之上的人，那孔子就不可以称为圣
人，因为圣就是至极的意思。王者尽制，圣者尽伦。
尽制，就是制礼作乐等典章制度都灿然明备，
而且推行得非常顺利，这是王者，所以王者是尽
制。圣人尽伦，人伦，就是人生的各方面，从日常
生活一直到志气、情操，都是完美的，这叫做圣，
所以圣是一种境界。

永古

颜渊是“具体而微”，我们从什么地方来了解
仁德的具体而微呢？假如我们讲这是一种境界，那
么境界再高也可以从一些小事、一些实际的作为
中看出来。最有代表性的就是孔子所说的“不迁
怒，不贰过”。这不容易呀，心灵要非常的清明笃
定，才能够“不迁怒”。因为“怒”这种心理状态，
是很难看透的，很难超越的。
“ 怒” 这个字的发音“nù”，
就可以表现出怒的力道，或者
说表现出它的障碍性有多大。
“怒”往往跟“愤”放在一起，
愤怒。“愤”、“怒”两个字是
同一个意思。“怒”，上面是一
个“奴”，下面是一个“心”。
而这个“奴”字呢，加上一个
弓箭的弓是“弩”，加上力量
的力是“努”。“奴”就是做苦
力的，所以力气很大。它加上
力量的力，就是很用力的意
思；加上弓箭的弓，就是很大
的弓，也即力道很大的弓，可
以把箭射得很远或一次射很多
箭，一次可以射很多箭的大弓
就叫做“弩”。因此，凡是加
“奴”的，都有大的意思。“心”也有大的意思，我
们生气，气从脾来，大发脾气，叫“怒”。“愤”也
一样是大的意思，所以心里有一股气，这股气力量
很大，叫做“愤怒”。

永古

孟子说：“志一则动气，气一则动志。”所以要
持志养气。假如你的意志很坚定，则可以动你的
气，动就是“引动”、“引导”。如果你是一个很有
志气的人、一个意志力很强的人，有志了，就是生
命有了坚定的方向，而且很有力道，你就可以引导
你的生命之气，让它跟着你的志向走。所以一个人
要有志也要有气，只有志没有气，则无气更无力
了。气是生命的一种劲道，有人生命劲道强，有人
生命劲道弱。生命劲道强的，如果没有志，就会动
志，也就是扰动你的平常心，扰动你本来的心愿；
生命劲道弱的，平常没什么气，但是发起脾气来，
他的气就强了，然后当然也会动志。所以即使是有
志之人，也难免会被他的愤与怒所干扰。
然而，颜渊就“不迁怒”。其实，他不是没有
怒，他有怒，但是这个怒“不迁”。心里的怒气大
的时候，往往会停留，进而“迁怒”。“迁怒”有两
个意义，一个是时间的意义，一个是空间的意义。
空间的意义就是从怒这件事这个人，转移到怒别的
事别的人。本来是对这个人不满，但是心里维持这
个不满，把怒加到新来的人身上，这不就是“迁
怒”吗？这是空间的转移。时间的转移就是刚才怒
了，现在还在怒，一直解消不掉。每个人只要反省
自己，都很容易觉察到自己会有这种习性。你不要
太过自责，因为这是人类普遍的习性。而古往今来
也只有一个人不迁怒而已，就是颜回。所以你若迁
怒了，你就要想你自己是很正常的，但这种正常，
在孔子看来就是不正常。因为你的人格不健康嘛，
一个心理健康的人，越健康越不会迁怒，或者说越
有修养就越不会迁怒，所以修养的功夫可以从会不
会迁怒上看出来。若一个人常有怒气，便代表他修
养不好；若他不常发怒但会迁这个怒，那也是不够
的。所以怒气是最难降的。宋明儒所说的“惩忿窒
欲”，第一个就是要惩忿，所以“不迁怒”是不容
易的。

永古

如果了解到“不迁怒”是非常非常不容易的，
如果能够一直有这种警觉，对自己生命的修养会很
有益处。从这里做起，也很有真切感；做这样的功
夫，自己的生命境界提升最快！你想一想，如果你
能做到不迁怒，你是何等的自在；假如你所交的朋
友都不迁怒，你的亲人也不迁怒，那实在是神仙过
的日子。不信你就看年轻人交女朋友，刚刚开始的
时候他一定不迁怒的；相处久了，把你当做平常人
的时候，他在别的地方不敢发作就敢对你发作，你
是他迁怒的唯一对象。所以要不迁怒不容易啊，光
这一点你就要敬佩颜渊。